保持易容的公孙大娘怔了怔,用仿佛在砂纸上磨过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声音缓缓道:“我是。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桃花蜂这个身份,偶尔也贩卖情报。能找寻到她的人很少,但她的情报从不让人失望。
白弦幽幽道:“帮我约一个人。”
一盘鼎湖上素,一盘罗汉素斋,一大盘烧鸭,还有一盘金黄色的薄饼,陆小凤闻到食物香味的时候,心情总是不错的。
何况这些菜式虽简单,烹调的人却很尽心,有时候这份心意,会比口味要重要得多。
热气和香气飘散在空气中,陆小凤坐立不安,只希望这桌饭菜的主人能在菜还热着的时候赶到。
蓝衣少年走进客栈的时候,第一眼就瞧见陆小凤那表面淡定实则百爪挠心的模样,他恶劣地放慢了步子挪到陆小凤面前,慢吞吞地坐下来,然后拖长了声音打招呼:“你来了。”
陆小凤作严肃正经状,打量了少年未曾遮挡的喉结好一会儿,才道:“你找我?”天可见怜,他最近实在是被女人弄怕了。
白弦眼中染上层笑意,道:“劳烦陆大侠久候,些许薄酒,不成敬意。”少年这样说着,却是拿起了筷子。
浅碧色的酒在杯中荡漾,正是陆小凤最喜欢的陈年竹叶青。菜也很不错,荤素搭配,口味稍有些重,正和陆小凤的喜好。
陆小凤欣然举筷。
通过公孙大娘来约他的人想必不是什么普通角色,这少年的相貌气质也的确非同常人,那么要找他,想必是有天大的麻烦。
陆小凤这样想着,便觉如坐针毡,就连吃光了桌上的菜也还是不舒服。不客气地加了一大盘鱼翅之后,他长长舒了口气,道:“不知阁下……”陆小凤卡住了,因为他才注意到自己竟然还不知道这少年叫什么名字。
蓝衣少年轻笑出声,显然是在欣赏他窘迫的表情,慢悠悠道:“在下姓白,单名一个弦字,琴弦的弦。”
陆小凤诚实道:“没听说过。”
白弦也不生气,笑盈盈道:“在下本不起眼,实在不能怪陆大侠贵人多忘事的。”
陆小凤:“……”
他诚恳道:“若我曾见过风华如阁下的人物,想必是不会忘记的。”
白弦一脸纯洁:“你发誓?”
陆小凤:“……”
白弦斟酌半晌,道:“如果你之前曾经见过我,就会以后都对女人不举,如何?”
陆小凤一脸血:“……”
很好,小鸡不认得他。看样子这的确不是时光倒转,而是空间轮换。换了一个世界的话……宫九应该也过来了吧?连着他的身体一起。
陆小凤在某些时候,是会自欺欺人的。比如说他觉得这个难缠的少年找他一定是因为遇到了天大的麻烦,因此开始频频劝酒企图在白弦说出找他的目的前把人灌醉,而陆小凤久经考验,劝酒的功力自然是十分高深的,就连一直坚持底线绝不喝过三杯的圣子大人也不慎栽在了他身上。
喝下第三杯后,白弦面无表情,眼眸深处空茫一片,盯着陆小凤的脸,也不知是凝视着他,还是凝视着不知名的虚空。
陆小凤被他盯得快要炸毛,在他面前摇了摇手,小心翼翼道:“白弦?”
白弦倒在桌子上,呼吸平稳,睡着了。
陆小凤哭笑不得:“……喂,酒量不是这么差吧!”
请客的人醉了,说到底也是自己的责任,陆小凤自认倒霉,交了饭钱,想到自己还要付这少年的房钱,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正在他要将这初识的少年扶起之时,客栈中又进来一个人。
来人白衣一尘不染,衣料华贵质地上乘,轮廓深刻的脸上带着种冷酷而自负的表情,即便年龄尚幼,也隐隐可见日后一方大豪的气势。
由公孙大娘牵线,这酒楼的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除了训练有素的掌柜和小二,绝没有别的闲人能够来打扰。
白衣人能够如此旁若无人得进来,若非和公孙大娘有旧,便是连红鞋子首领公孙大娘也不得不忌惮。
陆小凤上前几步护住人事不知的白弦,警惕地瞧着他。
白衣人微微而笑,目光温柔如水,水面上却笼罩着层薄雾,情绪不甚分明,道:“我是来接阿弦的。”
陆小凤不动声色道:“阁下是?”
白衣人道:“我叫宫——”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道:“你叫什么?”这声音低沉而磁性,带着无法形容的威慑,仿佛他一句话说出,就可决定千百人的生死。
小九公子委屈道:“我叫宫十。”
陆小凤:“……”这真的是名字吗……
又一个白衣人走上来,跟先前的白衣人几乎一模一样,朝着陆小凤拱手道:“舍弟宫十给陆大侠添麻烦了。在下宫九,是阿弦的男人。”
他眸子里的情意几乎要溢出来。
陆小凤呈天打雷劈状。
九公子的视线略过桌上的一片狼藉,停留在睡颜安详的白弦身上,脸色一变,道:“他喝醉了?”
宫九的神情实在太慎重,以致于陆小凤莫名其妙地产生了种负罪感,不自在地摸了摸嘴唇上方打理得很整齐的两撇小胡子,才道:“咳,喝了第三杯就倒下了……”
他正打算辩解自己实在没想到白弦的酒量低到人神共愤,就听见宫九严厉的声音:“你不知道他不能喝酒吗!”
陆小凤:不知道。
嘈杂之中,少年的眼睛已经睁开。眸子泛着湿意,眼角还带着红痕,少年捂嘴打了个呵欠,歪头露出的笑容是意外的灿烂,朝着陆小凤张开双手扑过去,乖巧道:“哥,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的!”
白弦的笑容纯真而妩媚,陆小凤却觉得压力很大——两个白衣人都用一种看死人的眼光看他。
他疾步后退。
轻功上能胜过陆小凤的人本是不多的,但白弦的速度却很快,犹如海天之上的一片云,简直没有重量一般。
但宫九更快。后发先至,这神秘的九公子如同个白色的幻影,迅速追了上去将蓝衣少年拦住,挡住了他的去路。
似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白弦呆呆地瞧着眼前的宫九,突然反手一抽!
剑光闪过,衣帛的撕裂声分外清晰,蓝衣少年立在原处,眉目冷凝刺骨,声音却还是天真无邪的,仿佛在叹息:“为什么要妨碍我呢?”
少年的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柄闪着寒光的剑,透明如同幻影,真真叫人防不胜防。
陆小凤扪心自问,自己是否能使得出这一剑?若是正面对上这一剑,又能不能像宫九一般躲开要害?
他突然冷汗津津。
锋利的剑划开了皮肤,有鲜血滴落,似乎是嗅闻到了血液的味道,蓝衣少年的神色有些迷惑,他将剑尖递到眼前,突然伸舌去舔——
容貌精致的少年,柔软殷红的舌,懵懂的神情,冰冷锋利的剑锋,这本是很香艳的画面,宫九却是目眦欲裂,以一种说不出的速度冲上前来,握住了那截闪着寒光的剑尖。
——陆小凤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宫九说不定真的是白弦的男人,那种关心绝不似作伪,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舔到人体温暖的皮肤,白弦怔怔瞧着眼前淌血的手掌,忽而喃喃道:“好热……”他拉散了衣襟,胸膛已然暴露在空气中。
小九公子暗恨自己站的角度什么也看不见,但他马上就开始庆幸了。
“噗、噗”两声,藏在门后的掌柜和小二已捂着喉咙倒了下去,宫九给白弦拉上衣服,黑着脸瞪了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眼一翻,自动自觉地倒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作者有话要说:大考完毕~接下来几个月应该没有什么导致年糕断更这么久的事情了,么么哒=3=
翻肚皮赔罪⊙﹏⊙
☆、番外卷·完
木芙蓉开得正盛,风一吹,院子里便满布着花草的清香。
夏季是个让人联想到生命的季节,翠绿的乔木郁郁葱葱,呼吸间的清新的空气使人心旷神怡,钟叔却觉得很憔悴。
作为一个武功处在江湖中上游水准的人,钟暮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却是已生华发,实在是因为家里有一个太需要操心的主子。
不得不说,宫九外在的形象还是很能欺骗人的。
彼时天光正好,映照宫九俊美绝伦的脸庞,一身白衣的贵公子仿若闲庭信步,穿花蝴蝶一般在人群中游走,折扇轻挥便是一条人命,潇洒从容至极。
那个时候被救了的钟暮,毫无疑问地追随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距离产生美。
做了宫九的管家之后,很多事情便是你如何逃避也会慢慢呈现在眼前的,比方说九公子的某种特殊爱好。
得知这一点的时候,钟暮在感到荒唐的同时,却也有种更亲近主子的感觉。
——太过完美的人,总是会让人感到不真实甚至恐惧的。
何况跟着宫九实在是很有前途的,无论从哪方面而言。钟暮曾经想过,如同宫九这般喜怒无常却又多智近妖的人物,只怕是没有人能比得过的。
除非出现了另外一位宫九。
谁曾想一语成谶。
凭空出现的另一个宫九不仅看上去更成熟更危险,而且完全压制住了自己的主子,只看自己的主子连名字都被抢走这一点,便是高下立判。
对了,现在小九公子的名字是宫十。
忠心耿耿的管家在对自家主子心生怜悯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涌起了种幸灾乐祸的情绪。
树木将院子分成两个部分,另一面传来金铁交击之声,然后是宫九志得意满的声音:“阿十,你输了。”
小九公子表面风度翩翩内里咬牙切齿,平静道:“你的内力的确胜我良多。”言下之意全是年龄的优势。
宫九笑得意味深长,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真正公平的东西。”他转身离去,白衣飘扬,竟有种出尘之感。
人总是对时光有种好奇的心理。
但小九公子从未想过几年后的自己会是这样一个糟糕的家伙!自己欺负自己到底有趣在哪里啊!
话虽如此,但对于另一个宫九,小九公子心中还是有着淡淡的羡慕的。家庭美满,伴侣交心,还有几个好朋友,这样的日子,这种属于普通人的幸福,恰如静静流淌的山间溪涧一般,恬静而美好。
——美好地像是与他无关。
但既然另一个世界的宫九已经得到了,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得到一次呢?
钟暮小心翼翼地凑到刚刚被欺负了的小九公子面前,道:“少爷,我已经打听过了,白云城主叶孤城似乎并没有一个弟弟。”
小九公子眼神一厉,沉思半晌,道:“那么在苗疆……算了,再找找吧。”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白云城的下属仆从以为大小姐的姑爷失忆了,对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他也因此知道了白弦更深层的身份。
只是那一个身份,如今的他还不能去触碰。
白弦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
床边不出意料地坐着另一个人。
屋子不大,浅色的装饰予人清新淡雅之感,蓝衣少年微蹙眉,仔细打量着白衣人的神色,踌躇道:“阿九?”
宫九温柔微笑,眸子里盛满情意,点了点头。
白弦丝毫不介意躺着的姿势,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点的姑娘是哪一个?”
九公子道:“韶华。”
白弦拢了拢被子,继续道:“大长老的名字是什么?”
九公子道:“白轩绝。”
白弦饶有兴致道:“你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是哪里?”
对答如流的九公子:“……”
蓝衣少年笑容柔和,柔和地一如春风吹绿杨柳,柳枝飘摇点在湖中泛起浅浅涟漪,轻轻道:“阿九,欢迎回来。”
四目相对,白弦眼中的担忧和温柔那样清晰而动人,那种感情没有人能够错认。
宫九慢慢俯下身,吻上了少年的唇。
不带任何情欲,仿佛只是确认另一个人的存在,宫九没有闭上眼请,细细打量着白弦的面庞,望进他的眼底,似乎要看到他的灵魂。
少年伸手揽住他,力度很大,像是要把宫九整个人镶入他的身体里。
不得不说,白弦的确被吓到了。
无论他表现地多么镇定,鬼神之事到底是初次遇见,这种无法掌控的领域,即便是坐拥天下,也无法抗拒。
没有任何把握,但却不得不试。
陆小凤几人也许还有些不确定小九是否失忆后的宫九,白弦却凭借种奇妙的本能判断出一切真实,因而他所承受的压力才是最大的。
直到无法呼吸,两人才缓缓拉远了距离。
宫九伸出拇指摩挲着少年被浸润成玫瑰色的唇瓣,眸色渐深,白弦拨开他的手,坐起来揉着额头缓解着不适:“昨晚我喝了酒?”
九公子熟练地把人捞到怀里,力道适中地按揉着少年的太阳穴,道:“你喝多了。”
给两个世界的陆小凤都记下一笔,白弦有些好奇道:“我喝醉了以后会做什么?”他仰头,清澈的眸子里是种纯粹的期盼,纯粹地让人兴不起拒绝的念头。
宫九对此早已有了抵抗力,笑眯眯道:“我的回答和大长老一样。”
在寨子的庆典中,圣子大人曾经喝醉过一次,那一晚的记忆模糊到无法串联,但大长老下的封口令和周围人奇妙的态度,让白弦始终想知道自己喝醉酒的表现。
少年喃喃道:“就连榜留都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宫九的脸立刻黑了一半。对于某个在他的白弦洞房花烛的第二天一早来找表弟去湖里一起泡澡的人,他实在是很难让人不深恶痛绝的。
九公子果断转移话题,道:“阿弦可知道我们在哪儿?”
白弦调整了个姿势倚在他怀里,一手推开了窗户。有风轻拂,带来淡雅的花香,日头不大,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他带着笑意道:“‘你’的别院。”
时间和空间都在一刹那卷入洪流,如宫九所言,他比白弦到达这个世界要早些。在这短短几日之中,宫九与小九公子显然达成了某些协议,不用说也是前者占了便宜。
由此可知小九公子对于送走这尊大佛的迫切。
他亲自去白弦提供的地点买走了那块传说中的许愿石——这石头是死当,掌柜的显然也想凭着这稀世之宝享一番富贵,本不愿轻易卖出,怎奈到底是个平头百姓,面对如小九公子这般的凶神恶煞,结果自不消说。
权势本就有种魔性的魅力,引得无数人追寻不息。但势力有时也是枷锁,尤其在对方是一个对这些势力了如指掌且冒充自己毫无压力的人来说。
小九公子不是个善于隐忍的人——特指在宫九和白弦面前。
毕竟是同一个人,有些东西大家都心知肚明,装下去也是徒增笑料罢了。小九公子很清楚,在另一个世界的自己面前,他还是稚嫩了些。
院子里飘荡着清韵的琴声。
叶孤弦的名字里有个弦字,由此你可以知道他的琴艺不差。
——这本也没什么因果关系,只不过叶孤弦的母亲香山公主总是为此狠抓儿子的琴艺,久而久之,少年便可弹得一手好琴了。
妙奏如仙音。
阳光透过树木的缝隙洒下金绿色的光斑,映照在抚琴之人身上,仿佛给他披上层光芒凝成的外衣,少年微笑如同开落的时光,隽永芬芳。
小九公子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几步,恰好瞧见宫九望过来的神情,危险如同深渊。
爱人是不容人觊觎的存在,即便是“自己”也不行。小九公子当然明白这一点,但连日来对这个世界叶孤弦的痕迹的寻找,已经耗尽了他的耐心。
钟暮的神情很严肃。
他立在门前,凝神注视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务必让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房间,让任何一个路过的人都听不见房中的声音。
屋内——
小九公子拉着白弦的袖子,泫然欲泣状道:“阿弦,怎么办,我找不到他……”
宫九一把将他挥开,喜滋滋道:“我的阿弦,自然是独一无二的。”
瞧着这一大一小你来我往,明争暗夺,白弦心中好笑,定了定神,道:“西门吹雪想必正和夫人孙秀青在一起?”
小九公子简洁道:“感情甚笃。”
白弦幽幽一叹,沉吟道:“若是这个世界果真没有我的存在,九月十五的月亮该是什么颜色?”叶孤城的血,怕是会将皎月染红。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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